叙事医学 医学叙事6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的第一家单位是深圳一个只有其名不知在哪的图纸上医院。因此在外(武汉)流浪了近一年,1993年回到深圳某九门诊部做了一名血液透析医生。
血液透析,在广东和香港一带也叫“洗肾”(不知道别的地方有这么叫的不,那个年代没微信,五百米以外的朋友圈就不太了解了),是用血液透析技术帮助肾功能衰竭(没尿或尿少)的病人把体内蓄积的毒素和水给排出来,血液透析机也叫人工肾,挺庞大威武的一个机子,病人不能揣着走,所以病人必须在一定时间期限内,回到医院做透析排毒、排水,否则会出现中毒、水肿、心衰、高血压、高钾,随便哪一条过了极限都可能分分钟要命,尤其是高钾,患者还来不及难受心跳就停了。这些需要透析的肾衰病人,互相称为"肾友"。一个病人每周至少要透析三次(有经济很困难的每周只透析两次,活得很痛苦),这是个不小的群体,病人的生活质量,与每次透析的质量(效果)息息相关。每次透析要把患者前两三天累积在体内的水和肌酐、尿素氮、钾离子等毒素排出到差不多正常生理指标,病人往往在透析前一天是不敢吃不敢喝的了,因为水、毒素在体内已累积到了极限。
我们的透析椅是带体重测量的,躺上去就显示体重,透析完成了显示的体重比原来少了多少,就意味着脱了多少水,患者每次透析都要丢掉几公斤水,然后患者就感觉混身轻松了。
至今仍然记得的一个患者魏先生(我还记得他名字),是早期参与深圳特区建设的一个名人。他是从事经济学研究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参与了深圳早期建设的很多经济领域的策划,是勤奋、睿智又谦和的一个人,得了这么个病非常可惜。做透析的医、患都必定会成为老熟人,每周三次约会(见面),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约会(见面)时间精确到时、分,握手告别时间也精确到时、分,患者吃、喝、拉、撒(如果还有的话)也毫无保留告诉我们,再加上患者做透析躺那一两个小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连小时候光屁股那点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想不熟都不行。
当时魏先生才四十来岁,风华正茂,风趣健谈,知识渊博,情商也很高,说话幽默又中听,我们医护人员都很喜欢跟他边做透析边聊天,轻松愉快,医患和谐。
终于有一次,魏先生对我们“不满意”了。当然,以他的学识素质人品,不满意也不会拉横幅的,他给我们主任打了个电话:“主任,我上次透析到现在还不满两天,有点坚持不住了,为什么?”
主任是个很严谨的老知识分子,德国留学并有德国行医执照。他的严谨用一个生活习惯可以说明:他每顿饭的肉、菜、饭、油、盐、酱都会精确计算,甚至过秤才下锅,他有个晚上喝啤酒看文献写文章的习惯,用的是一个德国慕尼黑生啤大杯子,一杯就是一杯,一点都不少,也不再添。
这么严谨的一个主任,接到电话就明白咋回事了:上次透析不到位!把当值的医护叫到一起,查记录,对照以往透析参数,没毛病。那问题出在哪呢?
后面的透析主任有意盯着魏先生这台机子,一次、两次,没有发现啥地方不对,第三次被主任逮着“元凶”了一一是一个工作时间不长的护士。
先说说透析患者体重,每次透析前要秤体重,比如透析前体重70公斤,透析要去掉3公斤体内蓄积的水,那透析后体重应该是67公斤。所以,常规的是病人进门就在体重秤上站一下,记录透前体重,透析后又在体重秤上站一下,记录透后体重。
但咱透析椅好啊!带测体重的,咱跟患者熟啊,多轻多重透多少水都了如指掌了,所以老患者也经常会进来就躺透析椅上了(实际上患者透析前都是很疲乏的)。
魏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老患者,进来就直接躺透析椅。魏先生还是一位带病坚持工作的患者,他经常会带着包和文件来,边透析边处理些工作。被我们主任发现问题的这次就是这样一个细节:魏先生透析时带着包,看书,然后打盹,就躺着睡着了,透析椅并不宽敞,我们那个好心的美小护把他身边的包拿开了(包里各种书本至少两三斤重呢),这被主任看见了,一顿狠批……(咱这不太适合用毛重净重打比方,看官自行脑补吧,反正是透析椅的体重计显示体重已经降到预定值,但病人没有透出那么多水来)
然后护士长也检讨:难怪那次椅子上体重到了,但透析机上显示没脱那么多水,我担心透过头了患者低血压,就停脱水了……
这以后,魏先生又老老实实站体重秤了,我们也规定患者不得随意在透析椅上放东西。
后记:魏先生确实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一个患者,患病期间还写了不少书,我曾获赠并拜读过,但后来生活辗转书不知道放哪了。我至今记得魏先生告诉过我他的座佑铭:入门需正,立志要高。
我们的这位魏先生后来做了换肾,可能再也不用透析了。在他换肾之前,我从事了一年血液透析工作后就改行做脑外科了,此后再无联系。BB机年代,不小心就会失联。
(试着百度一下,居然还找到了他的信息,怀念。)(李钢 2019年11月24日)